那個口口聲聲叫喚「瑪麗安」、手持薔薇的多情種子,二十年甚至四十年後,風流仍是一般無二,我們可以合理推斷再過個二十年,老人茶店仍可見到他瀟灑不羈的身影。當然這純屬臆測。如今的他改上中山北路的七條通,與妓馬、皮條客及按摩的盲天使為伍,化身台客放浪高歌,好不風流快活。
想想看時間多麼可怖,與他同梯的文人才子詹宏志渾身散發一股企業家的光輝,令人不敢逼視,而閒雲野鶴慣了的楊澤,是那樣快速莽撞地衝進座談會場大門,令我印象猶深,簡直一頭靈動的青澀小獸,笑談自己的詩集之餘,少年般有力的二郎腿翹得老高,全無椎間盤突出的惱人毛病。
若是閉口不言,他渾身上下唯一像詩人的地方,大約是那薄薄神奇的筆記本,斜背洗舊的書包不作數,太多假文青帶著玩的。也無須再上咖啡館,擦拭心靈的玻璃窗了,他的靈台迄今前所未見的清明,自嘲「死文青」還不算,更不客氣地直指作家好友楊照是「死知青」。記憶猶新座談會上他宣揚的唯一真理:「死文青就是會用虛幻的東西(幻象)來折磨自己。」我禁不住想起周圍那些愛用話語自戕的熟人們,請看看這位六十歲的詩人吧,他還自比一隻小兔,要繼續奔跑追逐,你們憑什麼談論死亡呢?
不過,詩人的「死亡」與「重生」確有其必要。蟄伏二十載之後,我們樂見楊澤的「聲音」重又復活,也無須再複製虛構出過往的「畢加島」,而是將自己穩妥地安放在台灣這座鮮活生猛的島嶼之上。詩人慶幸自己總算「回家」了。他眼中的台北不再有許多變貌,不再是里奧、馬賽或格拉納達。驟然一看,楊澤筆下的世界彷彿限縮得小之又小,活動範圍幾乎不出台北盆地,然而說來也玄妙,他不僅玩得轉,而且還用文字把世界越玩越大了。
2005跨年倒數,他居然讓蘇東坡穿越時空來到現代,上演一齣現下流行的穿越劇,應當跌碎了許多文人眼鏡。召喚一個千年前的大詩人實不稀奇,荷馬史詩開頭都要向神發出召喚(invocation),但是這種不拘一格、不夠正經的叫大師前來伴遊,一同在台北山上欣賞101煙火,最後還吊兒郎當地評論煙火放得不錯。這跟年輕的詩人站在大學總圖二樓,替每個路過的女孩打分數、順道把馬子夜遊賞日出的行徑,一模一樣的年輕得要命。
膜拜青春不是罪過,誰規定面對年紀問題就一定要莊重肅穆?楊澤在詩集裡陳述自己和對他人身體的慾望,腹下那鼓硬的騷動流竄,都讓人生值得再活一回;而看看詩人現在的模樣,眼裡流露出的全是希望,縱然回到上個世紀已不能夠,哭泣亦無濟於事,詩人仍要奮力最後一搏,整裝出發,一邊高唱我愛恰恰,一邊跳起寶島曼波,朝向蘊藏生命之源的林子深處飛奔而去,一切都未知,卻又充滿希望。
失去慾望,又丟掉了希望,一個人才會凋萎老去。我想起年輕時的詩人歌手Leonard Cohen唱起〈So Long, Marianne〉(再見了!瑪麗安),帥得一塌糊塗,老了西裝筆挺更有味道。我從沒見過詩人楊澤青年時期的模樣,但我深信心中有繆思女神「瑪麗安」的人,總是不老。
看看Leonard Cohen,再看看楊澤,你就知道了。「時間老爹」他老人家,對他倆可真是手下留情哪。
主題閱讀──「世界是散文,時間是詩」
1.《新詩十九首:時間筆記本》,楊澤著,印刻
2.《人生不值得活的》,楊澤著,元尊文化
3.《彷彿在君父的城邦》,楊澤著,時報出版
4.《薔薇學派的誕生》,楊澤著,洪範
編按:詩人楊澤時隔二十年推出新作《新詩十九首:時間筆記本》,封面為好友杲中孚所繪詩人畫像,詩集插圖皆出其手。
《時間筆記─杲中孚水墨畫展》
展期:2016年7月16日~7月31日
地點:舊香居藝空間(台北市師大路117巷6號1樓)
開放時間:14:00~20:00(周一公休)
楊澤〈懷舊甚至,也已不是舊時的滋味〉
快速路盡頭的碧潭夜晚:
月升月落,恍如
荒涼的夢中之夢
懷舊甚至,也已不是
舊時的滋味
惱人的,然而
並非時間
貿貿然奪走了你我
一代人的青春遊樂園
並非這些那些
時代的遺址,廢墟──
廢墟下,這裡那裡
遭命運毒害了的
無頭玩具…
儼然,一則
無頭的謀殺公案
多少呀多少回
我踩著迷離的心情
悄悄潛返
形骸肆舞的遊樂園
佯扮成無所
事事的匿名偵探
暗自蒐集那遺落
現場的任何線索及細節
(哎,這些那些
年少的熱情與愚行!)
儼然,長年未告
偵結的無頭公案
我反覆,噫,推敲演練
只為偷偷找回文明
暴力的起點,重建時間
冷酷的死亡現場…
惱人的,然而
並非時間
而是,你我逐漸靠攏
接近死亡的生命現實
甚至,並非死亡:
有形無形,這人
那人的趨近終點
有情無情,這世界
那世界的宣告
結束和消失…
快速路帶你我
漫漫而來
穿過了,鄉愁的隧道
穿過了,時間的幽靈魅影
因為這是:眾芳蕪穢
山水告退的時代
鬱鬱蒼蒼的台灣島上
如今,處處是
寂寥無聲的新造市鎮
寡歡無愛的失樂園
(月升月落,恍如
荒涼的夢中之夢)
快速路帶你我
緩緩而來
穿過了,鄉愁的隧道
穿過了,時間的幽靈魅影
多少回呀踏月歸來
失樂園的喑啞寓言
你我青春的想望與夢──
如今回眸望去
懷舊甚至,也已不是
舊時的滋味
(摘錄自楊澤《新詩十九首:時間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