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入關鍵字進行搜尋

Facebook Share LINE Share
小說的鍊金術-畢飛宇vs.黃麗群
設計 | Feb 21 , 2017  00:00

小說的鍊金術-畢飛宇vs.黃麗群

在當代文學中,短篇小說是最多人嘗試,讀者接受度也最高的文類,但也正因為如此,短篇小說做為文學創作層面上的語言、文字、結構、符號等各方面的安排與鋪陳,勢必要更加精準,才能在方寸之間擘劃作家的恢弘題旨,這當然是一項艱鉅的工程。 當代華人文壇中兩位極具代表性的小說家畢飛宇和黃麗群,在今年台北國際書展上以「小說亂彈,意在言外」為題對談,兩人以兄妹相稱,互動趣味橫生。而「言」與「意」就像是道家說的陰陽兩極,彼此相互抗衡牽引,最終構成了小說的玄妙宇宙。《明潮》特此記錄了這場饒富機鋒、妙語如珠的對話,揭開小說創作的鍊金術。
文/蔣德誼 攝影/高政全

畢飛宇:短篇小說難在它有篇幅上的限制。我經常引用兩句唐詩去概括短篇小說的難度,那就是「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有時候你在一個短篇小說裡面見不到人,但你得把這個人內心的東西具體化地表現出來。

在我看來,敘事小說是最接近詩歌的東西。如果你的語言擁有比較好的詩歌修養、言外之意,無論它的篇幅多麼侷促,你都可以啟發讀者,讓讀者自己在他的內心去完成這個人物。所以我說最好的長篇小說是作家寫的,最好的短篇小說是作家讓讀者在自己內心去寫的,這時候便成了作家與讀者的共謀。

提問人(九歌出版社總編輯陳素芳):請麗群也談談短篇小說。很多作家會從短篇向長篇邁進,但妳還是繼續寫短篇,是不是對短篇小說有特別的偏愛?

黃麗群:對我自己來說,寫短篇小說其實是一個如何把語言跟符號的意義做最大的壓縮以及製造最多層次的工作,這是非常技術性的事情,它完全是一個把意義跟符號捏在手心上,然後就像米雕一樣看你可以雕出幾層的東西。這過程對我來說是一個趣味,在一個有限的範圍裡面做到最大,有趣的是寫某些非常隱諱的、重複的、歧義的東西,不管有沒有人看出來,我都覺得很開心。

提問人:我想起畢飛宇曾經提過,他認為中國最棒的短篇小說是《聊齋志異》,請你就用一個小說家的角度和我們談談《聊齋志異》?

畢飛宇:我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沒有《聊齋志異》,中國文學史在短篇小說這一塊就不好看。例如蒲松齡透過〈促織〉這篇小說,反映當時政府的壓迫,但他只能以古諷今,去寫明朝的事。「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因為皇上喜歡玩蛐蛐,成名去抓蛐蛐,最後蛐蛐又被孩子給弄死了,孩子非常緊張,跳到井裡把自己淹個半死,成名這一家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那麼老百姓淒慘的生活究竟如何表達?蒲松齡用了八個字:「夫妻向隅,茅舍無煙」。日常生活完全被打斷,什麼東西都沒有了,也不吃也不喝,但這個慘況你是如何知道呢?作者描寫了它的外部:因為沒有煙,就意味著沒有做飯、沒有吃飯。蒲松齡的言只提供了八個字,可它的意是什麼呢?是老百姓的疾苦、人生的疾苦,是人民在官府的壓迫之下多麼民不聊生。

小說家寫的是言、營造的東西是意,這個東西一定要留給讀者。寫小說的時候,要營造一些障礙,讓讀者自己去跨,讓他靠智力體會到小說內部的妙處,這才有意思。

黃麗群:我自己在剛開始練習寫小說的前幾年,其實花了蠻大的時間在該說多少這件事情上找出一個平衡。那是一個蠻漫長的練習,作者會隨著時間漸漸地掌握該說多少,不要讓它過於晦澀與自言自語,但是又不讓它太過於暴露,感覺很像走在平衡木上。

提問人:說到讀者與作者,麗群提過一句話:「當作品寫完的時候,作者已死。」和我們聊聊這個概念吧。

黃麗群:有些人會說作者寫完作品的時候,已經沒有辦法去管讀者要怎麼詮釋,但事實上作者在寫的時候,也是進入一種假死狀態。對我來說作者是什麼?他是一個鏡子,他是一個容器,這個鏡子可能反射出這個世界某一個角度的光線或是鏡像。這個世界會透過作者傾倒一些東西出來,可是那個不是他自己能夠完全的去主宰。

所以我對某一個論調很持保留態度,那就是有一個審美觀點是覺得「文學作品存在世界上是為了提供讀者救贖」,我知道那感覺有多麼好,但那是不是一種貪小便宜?如果所有的東西都是在描繪一個美好的、有救贖的世界,它會不會讓我們誤以為真實的世界就是這麼容易?

提問人:當下網路時代裡的許多讀者,他們習慣看影音、圖像,可是可能沒有太多想像力。你在寫作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因為數位或其他因素而起的傳播/閱讀環境的改變?

畢飛宇:我這麼說吧,我大學讀的是中文系,我的老師在課堂上搖頭晃腦地跟我講《紅樓夢》寫得多麼棒,第一章我都沒看完就扔了,什麼爛小說?我寫的比它好太多了。直到大學畢業,自己走上講堂講課,我《紅樓夢》還沒看完呢。拿出來看到30回,覺得《紅樓夢》實在是一個巨大的謊言,根本不是你們說的那麼好。

直到我過40歲,再把《紅樓夢》拿起來的時候,嚇死我了,太好了!在我的閱讀生涯裡面,世界上沒有一本小說寫得比《紅樓夢》更好,那我當初為什麼覺得這個小說很爛呢?因為以我的能力,40歲之前配不上人家,不到40歲沒有發現人家的好。

所以我的答案是,永遠不要慌,閱讀永遠需要花時間,不要在意眼前的事。我們面對的是什麼?我們面對的是永恆,不是18歲,別慌,鎮定比什麼都重要,尤其是對寫作的人來說。

黃麗群:這個問題其實很有趣。它會回歸到你去問自己說:我創作是為了什麼?我曾經提過一個譬喻──這個時代大部分的狀態是,我的一隻手被牽在高鐵上,但是另外一隻手是被牽在莒光號上,所有人都在這個夾縫中被牽引,有些人很快就被高鐵帶走,有些人刻意去跳上慢車,有些人試圖在兩者當中平衡,但其實那很難。我們有幸目擊了人類有史以來在感覺結構跟傳播環境上最龐大而劇烈的變化,這是可能千萬年都不會遇到的革命。

回到剛才的問題,對我自己來講,我覺得如果在寫作中有一個自己堅持的美學實踐在那裡,如果你是有一個自己在創作上的審美判斷的話,那麼不管這個實踐合不合乎現在的氣氛,它就不會成為一個問題。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