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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的女人Women in the Wind
情感 | Nov 01 , 2016  00:00

風中的女人Women in the Wind

活在東海岸的人們最明白什麼是太平洋的風,海與風脣齒相依,他們時而溫柔如慈母、時而狂暴如嚴父;2016年7月8日清晨,強烈颱風尼伯特從台東縣太麻里鄉登陸,最大陣風達17級,在台灣造成3死142傷,受傷最嚴重的台東縣損失超過新台幣20億元。位於富岡的藍色愛情海(餐廳)是眾多全毀的屋舍之一,而4個月後的「重生」道出了這裡的人們自然、尊貴而豐盛的生命價值。
文/南美瑜  圖/何經泰

最早的一件衣裳 最早的一片呼喚

最早的一個故鄉 最早的一件往事

是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 吹過所有的全部

裸裎赤子 呱呱落地的披風

絲絲若息 油油然的生機

吹過了多少人的臉頰 才吹上了我的

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最早世界的感覺

最早感覺的世界……

──胡德夫〈太平洋的風〉

 

王家的後花園

位於台11線上的富岡是台灣往返蘭嶼、綠島之間的主要港口,也是阿美族巴沙哇力Pasawali部落的傳統領域,由公路轉進富岡港前的瞭望台是部落聚會所的入口,每年7月的豐年祭都在此處舉行。而斜對面隱藏於公路後的藍色愛情海(簡稱藍海),則是族人王誠光與妻子蔡筱萍胼手胝足打造成的另一個「聚會所」。

二十多年前,從加路蘭部落嫁入王家的蔡筱萍,才真正開始了她的部落生活。因為擔任公教職的父親很重視教育,蔡筱萍從小就到市區讀書、學才藝,出社會後也是在城市裡工作,一直到遇見來自故鄉的另一半,她跟著回到台東,「短短一年的時間,我就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意指部落文化),在太平洋旁邊好像做什麼事都更輕鬆自在。」

他們在自家後院的海岸綠地,蓋起了為隔代教養的孩子們課後輔導的書屋,也是族人、藝術家們學習傳統文化與工藝的所在。而婆婆呂良子是蔡筱萍最重要的生活導師,包括料理、生活工具的製作(例如高粱梗製掃把)、採集歌謠等等。聚集的朋友越來越多,加上要為書屋的孩子備餐,蔡筱萍從拿著食譜燒菜,到跟部落婦女、耆老學傳統的烹調方式,漸漸變成了一位阿美族風味餐的好手,而這裡也儼然成為一間生態餐廳。

部落的藝術家、工藝師紛紛來為藍海的重生盡一份力。

 

藝術家安聖惠。

 

阿美族的冰箱

蔡筱萍說風味餐的精神是就地取材,從古至今,太平洋便是阿美族人的冰箱,所謂「八菜一湯」是把各種漁獲、海菜放入一鍋清水中烹調,撒鹽放薑,品嘗的是粗獷而鮮甜的原味。因為夫家是個大家族,每天晚餐由三位妯娌輪流負責,那是王家老少最期待的一餐,家人在大海前齊聚、佐閒話下飯。

2000年的一場颱風為這裡送來大量的漂流木,王誠光帶著孩子與工藝師將之製成桌椅家具,藝術家李正瑞(水哥)為此地取名「藍色愛情海」。原本蔡筱萍多半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收費,如果有人潛水捕獲魚鮮,好比鬼頭刀、旗魚、螃蟹,大家就會嚷著請蔡筱萍來料理。當東北季風來臨,「冰箱」沒菜了,她得到市場去採買,也才有了計算成本與做生意的概念。

十幾年來,藍海就這樣慢慢地釀就家人、朋友與客人的回憶,期間偶遇颱風受損,勤快的王家人便立刻修繕、重新再來。只是沒想到尼伯特這一掃,是前所未有的一切歸零。

 

說不出的那句話

其實風雨來的當晚,蔡筱萍睡了一夜好覺,耳畔的風吼、鐵皮拍打、玻璃破碎也沒能讓她醒來,因為知道風速太大,出門搶救也無效。再者,其實她心裡藏了很久的倦意,對再也煮不出新鮮感的瓶頸、對熟客常吃到相同菜色的愧疚,和這種種無法說出口的壓抑,讓她早心底已排斥開店見客,動不動就想休息。風雨停歇後的第二天,她在家裡整理,逃避著不往後院去。直到好友胡德夫與姆娃夫妻來探望,才發現後院連招待客人的椅子都沒了,三人只能坐在公路旁的雜貨店門口說話。

朋友們紛紛得知藍海全毀的消息,看到空蕩蕩的海岸都忍不住對蔡筱萍哭了起來,「筱萍,這裡有好多我們的回憶啊!」主人反倒要安慰他們,卻是再也說不出像從前「我們很快就會重來!」那樣的話了。

東海岸有個夢

姆娃與小慧(李淑慧)是藍海的朋友兼常客,因為都是餐飲業者,與蔡筱萍三個女人聊起料理來,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與笑聲。風災後,她們跟另一半先後回到藍海找蔡筱萍夫婦,不必太多的眼淚和遺憾,胡德夫說:「我們要用原住民的方式站起來!」原來他們三對夫妻曾經有過一個共同的夢想,將姆娃的喜來東牛肉麵、小慧的打鹿岸原住民人文主題餐廳和藍海合體,聯手營造「東‧海‧岸」(喜來東+藍色愛情海+打鹿岸)餐飲集團,當時只是好朋友間的玩笑話,卻在此時此刻,成為重建家園的契機。

小慧是閩南人,二十出頭就嫁給了從小被客家阿公帶大的阿美族老公喇外‧達賴,相對於活在原生土地上的原住民族而言,外省人才像是「失根的蘭花」吧!嫁作原民媳婦後,偶而陪著先生回故鄉台東,這裡人情、風土、自然,總能給她踏實寧靜的安全感。喇外是桃園一帶有名的室內設計師、紀錄片導演,年輕的時候唱民歌,夫妻從經營民歌餐廳開始,憑著才華與努力創造過不少業界奇蹟,但遭遇過的人禍打擊,更不亞於天災的威力。白手起家的他們沒有夠深的口袋面對惡性競爭、快速擴張、周轉不靈等等挑戰,而一度墮入了向地下錢莊借貸的惡性循環,中途更屢經被朋友騙、遭股東排擠一連串厄運,夫妻倆只能分頭躲債逃亡,看盡人情冷暖。

為了保命維生,小慧躲回台東做了兩個月的服務生,雖然生活清苦,卻是那段厄運期間心靈最平靜的時刻。「那時候我們曾想過一死了之,但想到孩子,還有許多幫助我們的貴人,一念之間我們決定去面對。」小慧坐在重建中的藍海窗台,道出歷經過的辛酸苦楚,如今的他們已經重新站起來,並且將生活重心逐步移回家鄉。「可能是我比先生更渴望回台東吧?這次決定參與藍海計畫,恰好是落實了我們『回家』的夢,更靠近我想要過的生活。這片海一直是我的最愛,而能夠在這裡和好友們一起工作是我現在最期待的事。」

就地取材,結合部落文化與食材發揮新的料理創意,是藍海美食的中心思想。圖為飛魚料理。

 

太平洋的滋味

對蔡筱萍而言,小慧冷靜理性的管理頭腦和高EQ補足了自己所缺少的,而溫柔的姆娃對於料理的熱情和專業,則是激起她重新點燃烹飪興趣的火苗。「姆娃在廚房裡就會有種淡定的力量,可以讓急躁的我緩和下來;就像平時我覺得很焦慮的時候,只要看到姆娃就會很快輕鬆了起來。」

從小生長在南投人和村的姆娃,雖是家中老么,卻是鄰里間的孩子王,男生女生都會跟著她上山下河玩到底。在那個貧窮的年代裡,玩累的孩子們靠著摘野果,或是將太白粉和水加糖,揉成透明的湯糰當零食;口袋裡的教會奶粉粘著汗水舔著吃,仍是人間美味。到嘉義念高職的時候,她在烹飪課堂中充當「主廚」,指揮同學如何分工合作,那也是她的料理啟蒙年代。

未料她在高三那年當了媽媽,嫁入軍人家庭,開始了每天與妯娌輪流煮飯、當家庭主婦的生活,不幸福的婚姻往往磨平人們的感官,單親後的她為生活到處打工、疲於奔命。直到遇見第一眼就彼此鍾情的胡德夫,他們從朋友聚會中悄悄溜走,用身上僅有的錢買了烤雞排分享,那一刻喚醒了她美好的知覺,第一次被溫柔對待、尊重平等地愛著,就像那一口口香氣四溢、油嫩豐腴的美味。

「藍色愛情海之太平洋的風」的家具、窗門多半是來自太平洋的禮物──漂流木造成,呼應著原住民與自然和平共處的生命觀。

 

「胡老師的嘴巴很挑,但不管我做什麼菜,他都會說好吃。」鼓勵與學習是培養料理能力的重要養分,不愛讀課本的姆娃最喜歡看食譜,加上用自己的記錄方式寫筆記,滿足她對美食無限的創意與想像。已故美食家、寒舍集團創辦人蔡辰洋則是讓她落實於專業餐飲工作的導師。姆娃在蔡辰洋的支持下回台東開設喜來東牛肉麵店,在此之前為了提升實力,她重新背起書包到景文科大在職專班念了兩年的餐飲管理。通過層層嚴苛考驗,喜來東(喜歡來台東之意)終於開張了,然而三年來卻因定位不符於在地市場,而必須面臨轉型或歇業的抉擇。

「三年來汲汲營營於保持一個國際飯店等級的高規格餐廳,卻忘了當時我回台東的初衷,是為了更有人性的生活品質。我發現一家具有個人特色的小餐館,照著這裡悠閒的節奏走,才是我對美食的理想。」藍海是從前姆娃最喜歡來發呆的地方,跟朋友在笑飲間品嘗太平洋的滋味。如今這個太平洋的美味會因為三個女人的調理,變成什麼樣的佳餚呢?「這可能是我們三個最大的挑戰了!我們擔心的是客人因為眼前這片美麗的海景,而忘記了嘴裡的美味。」姆娃溜轉著雙眸進入快樂的思考。

 

尾聲:山羌 飛魚 野菜 太平洋

生活在東海岸的人們最懂得什麼是太平洋的風,呂良子是在藍海居住得最久的女人,每當遇到困頓,她便會走向海邊對著太平洋大聲哭喊,風會給她最好的答案,也是她教給媳婦蔡筱萍的智慧。

至於這裡的美味是什麼?布農族女人姆娃說自己像山羌,最懂野味裡的生命力,蔡筱萍則是自由輕快的飛魚,而苦中帶甘的野菜是小慧,是盤飧中不可或缺的維他命C。重建後的藍海有了一個新名字:藍色愛情海之太平洋的風,在滿室漂流木香氣的屋中,參酌著走過風雨後的人生滋味。

呂良子(左)與蔡筱萍婆媳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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