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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附魔者 駱以軍
人物 | Aug 23 , 2018  00:00

文字附魔者 駱以軍

做為一個從文學獎嶄露頭角,此後亦是獲獎不斷,可能是台灣當代「含金量」最高的作家,駱以軍總是自比為「衰咖廢材」,如錦衣夜行者刻意隱藏鋒芒。去年初駱以軍生了一場大病,他歸因於多年來創作與生活雙重壓力積累而成的「職業傷害」,是小說家以身心靈和文學之神等價交換,所留下的道道疤痕。
文/蔣德誼 攝影/高政全

和駱以軍約在他經常泡在那裡寫小說、閱讀或和哥們聊天打屁的台北市永康街咖啡屋裡,他一邊熟門熟路地和店員招呼,一邊又像是因總把店裡當成自家般出入,有些抱歉的神情。眾所周知駱以軍長年在小旅館或咖啡館寫作,那些數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都以紙筆寫成,造成後來他40歲前後就經常犯肩頸劇痛、椎間盤突出的毛病。直到因為在臉書上分享那些和兩個兒子間的搞笑瞎事,才開始從一根手指學起電腦打字,如今他的臉書有10萬人追蹤、微博上70萬粉絲關注,要說是中文世界作家當中最堪稱「網紅」者亦不為過。

YouTube裡鏡花水月

今年1月,駱以軍繼2014年的《女兒》之後,交出又一長篇小說《匡超人》,並在7月獲得聯合報文學大獎,如同書名典故,他將《儒林外史》裡盤根錯節、種種名利場裡的狡黠拐騙事,與網路上無邊無際,自對岸無數綜藝實境節目、獵奇視頻裡生成的虛擬中國,台北城街巷裡暗潮洶湧的奇人異事、殘缺扭曲盡數揉捏鎔鑄於一爐,變成一鱗次櫛比、閃著奇妙光澤的錦繡繪卷。評審團稱之為:「以其強大的敘事引擎與綿密如病毒的語言,自《西夏旅館》、《女兒》、《匡超人》,其所繁衍的『駱以軍崩壞體』至此修煉完備。」

實則駱以軍這幾年瘋狂入迷於看YouTube對岸的綜藝、美聲競技乃至於情侶分手批鬥擂台、骨董鑑定一類的實境節目,還有無數不知名網民拍下的千奇古怪實況影片,包括打電話給詐騙集團、動輒威脅性命的交手過程,在虛擬網路架構出的鏡像中國裡不斷衝浪,餵食小說家的採集欲望。駱以軍說:「那是只有中國才能孕育出的奇異產物,在一種封閉的外殼下湧動的暴力,呆萌的台灣人不會有的東西。」 

胯下生出的無限黑洞

《匡超人》原本架構是從他寫三少四壯集的同名篇章出發,從美猴王被困在數千年後的時光斷片,延伸至累積數千年的東方文明從兩個世紀前至今,幾代人被剝奪其原有的生活維度、思考邏輯與社會運作規則的命題。「你看那《西遊記》,每每唐僧一行人在途中遇見的那些神鬼精怪,最後發現都是某某菩薩神佛跟前的座騎小廝,簡直就像是如來佛設下種種關卡,讓師徒們都得照著祂的劇本走。以唐朝人眼光來看,不就是被一股異國勢
力瞎搞?放在現代來說,那就是美國、好萊塢或川普啊!」

然而故事才起了個頭,兩年前的冬天,小說家胯下患了詭異怪病,期間看了各路醫生都不見好,只能任由私處破洞流膿。「其實那治療前後大概只有三個月左右,但已經讓我很恐懼,那過程很爆笑但也很羞辱,因為傷口一摩擦就痛,導致我只能以一種扭捏的樣子走路,像是揣著性病的猥瑣大叔。」

為寫作入魔至此者,就連最隱私的病痛都能成為小說題材。《匡超人》中的關鍵角色「破雞雞超人」就此誕生,和美猴王成為兩相對峙、彼此對照的存在,最後胯下的破洞成了虛擬世界的水簾洞、擁有無限循環的永動機,讓老孫在裡頭一翻十萬八千里。

小說家的衰頹宿命

另一件急遽改變駱以軍生命軌道的大事,是去年3月他在公園裡突然昏暈過去,也不知倒了多久,幸好最後撿回一條命,醫生檢查結果是「心肌損傷」,心臟壁組織變得薄脆而纖維化,最嚴重時足足瘦了20公斤。「我當時真的有一種從未曾有的感覺,像感覺到體內有一生命之樹,而那棵樹已經枯死,腦子裡浮出『陽壽將盡』之類的字眼,就想到像我很崇拜的南美小說家波拉尼奧、瑞蒙.卡佛,都是在50歲左右掛掉。」

多年來駱以軍以肉身和意志換取小說的靈魂,是以一種近乎宗教式的狂熱,像是穿著厚重盔甲,在小說曠野中獨行的唐吉訶德。「過去包括我自己和身邊的同輩寫作者都認為這是我強大的部分,但如果到了性命交關的程度,大概也不能再這樣無止境的磨耗了。」

不只是駱以軍,許多與他同輩的小說家如黃錦樹、陳雪、董啟章等,皆在40、50歲前後生了折磨人的病症,「楊澤告訴我,像邱妙津、黃國峻、袁哲生,那些在30歲就結束生命的早慧作家,或許即是從一開始即吸收太多屬於西方、後現代的尖銳扭曲,像一個運動員以違反原本生理構造的方式使用身體,或是一個英雄在被崇拜的同時,也必須獻祭自己。」

做為文壇前輩與導師,楊澤建議駱以軍多接觸屬於東方系統的文本作品,「你瞧那些吳昌碩、齊白石,還處在舊時代薰陶之下的文人,不都挺長壽的?」於是這兩年他重看《紅樓夢》、《金瓶梅》、《儒林外史》這些古典文學,「有一種像是史前尼安德塔人,腦部急速展開的感受。那是像我這輩在台灣島上出生者難以體會,但或許張愛玲、魯迅就能理解的,在一個大家庭的劇場式空間裡,人情世故、陽奉陰違從四面八方包圍綁縛在一起的,話語後暗潮洶湧的人際關係。」

大病一場之後

十年來駱以軍交出三部長篇,在小說殿堂技驚四座,但離開文學之神域,小說家飽受經濟困頓、憂鬱症、肉身病痛折磨,如今更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他終究放棄再以燃燒自我和小說拚搏。「我生病時一度閃過個念頭,說不定《匡超人》就是我的遺作了;而如今還能活著,便覺得往後就都算是偷回來的時間。」大病初癒後,駱以軍就經常和妻子在當時倒下的大安森林公園裡散步,由妻子說那些美麗瓷器、山水畫或金石古物的故事。近來他倒也迷上壽山石,晚上經常窩在電腦前,賞看那些精妙瑰麗的各色奇石,偶爾手癢,也逛逛淘寶買上幾顆,「就是一種療癒機制吧,我現在都不看裸女圖,改看美石圖啦,所謂『石不能言最可人』啊。」

「這是我以前很難想像的情景,或許是來到50歲,都講『五十知天命』,我明白什麼是畏懼,也大概探到自己的極限在哪,不可能再像20幾歲時有那種牡羊座的『唱秋』,覺得自己像梵谷一樣,無止境的衝向懸崖然後爆炸,雖然那會是一種震懾心靈、奪人魂魄的美,如今我可能也已經脫離小說創作的極限高峰了。」

今年駱以軍和IP版權平台「鏡文學」簽約,一年完成一篇20萬字的作品,就能獲得一筆穩定收入,之後也即將前往香港,擔任為期四個月的客座講師開設創作課。和過去約莫以每三到四年交出一部長篇小說的步調不同,駱以軍說:「回顧這十年,若重來一次,我沒有把握能同樣交出這三部作品(《西夏旅館》、《女兒》、《匡超人》),以前我是在一部作品裡塞進三四個長篇的架構,然後不斷摺疊濃縮,那過程是很狂暴的。」

若看駱以軍的臉書,除了兩孩三狗的生活點滴,還經常見他為許多年輕作家出席各種新書發表會對談或寫推薦文,對此他仍是一貫地做小放低:「說我提攜後進太嚴重了,比較像是相濡以沫吧,因為我自己明白創作是多麼不易的事。」他感嘆如今文學創作者的境遇每況愈下,「以前我在文學場裡,覺得自己是個衰咖,但那個房間仍然如諸神的盛宴,閃閃發亮啊,到了我們這一代就真的是衰咖俱樂部了。」

他對於年輕的小說家總不吝給予讚美,稱他們是「那麼聰明、漂亮的孩子」、「我在他們這年紀都沒有寫得那麼好」,獨自在小說的荒涼宇宙中航行30年,駱以軍仍然目光如炬,卻是為照亮隨後要跟上的同路人了。


 

Profile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1993年出版首部小說《紅字團》後,其後陸續以《妻夢狗》、《降生十二星座》確立其帶有「私小說」色彩,同時真實與虛擬交錯之寫作風格。2011年以長篇小說《西夏旅館》獲得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和亞洲週刊中文小說類十大好書,堪稱其生涯最高峰作品。
其他重要著作包括《月球姓氏》、《遣悲懷》、《小兒子》、《女兒》等,最新作品為獲得聯合報文學大獎的《匡超人》。
 

《匡超人》
作者:駱以軍
出版: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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