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試圖以「一島一廠一風格」的思維出發去親近她們時,也落入風味辨識的假象?一如我們閱讀《百年孤寂》之後,便開始以「魔幻寫實」解剖拉丁美洲小說的內核,期待著另一塊瘋狂陸地的想像,進而忽略了馬奎斯是從寫實經驗啟動驗證,就像漸漸少人提及的《沒人寫信給上校》與《異鄉客》,其實是無比經典的真實世界寫照。
我帶著這樣的反思,航行在蘇格蘭的島嶼區,抵達那座水手們期盼的避風港——位於默爾島(Isle of Mull)正北方的首府城鎮托本莫瑞(Tobermory)。現在,這個島嶼上唯一的蒸餾廠,就位於港口的邊上,也叫托本莫瑞;蒸餾出來熟成之後裝瓶的單一麥芽威士忌,也叫托本莫瑞。
這款單一麥芽威士忌,一開瓶,充滿「甜意」的複雜香氣,帶出金桔果醬、懂得漂浮的牛扎糖、曼陀珠水果綜合糖。如果讓鼻子待在杯口久一些,清淡的鹽味便由遲到的海風吹來,最後會有一股麥克.傑克森提到的「模糊的煙燻」。一入口,卻是「乾淨的油感」。如此「油感」,我在島嶼區的吉拉威士忌(Jura)也有過相同的經驗。但兩者確實有可以區分的細緻差異:托本莫瑞的油感不及吉拉幸運「立體」,但吉拉油感裡的「模糊的煙燻」,又不比托本莫瑞耐人尋問。
有一小段搖搖晃晃的時間,我著迷於「乾淨的油感」與「立體的油感」,應該如何描繪其中的分野?我反芻的是,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與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之間,應該有一條虛實相應的線,引誘讀者在交錯兩邊跳格子。
托本莫瑞威士忌,在台灣這座因單一麥芽威士忌而瘋狂的島嶼,也是非主流當中的少數。這裡的非主流,長期的飲者一定理解我對比的是,已經主流化的艾雷島威士忌。
「你一直都很非主流⋯⋯」我想起一位一起抽煙斗的朋友D,在一斗煙的時間裡聊到,我最近喝的威士忌、寫的威士忌,都很冷門。他指的也是艾雷島以外的島嶼威士忌。聽這位也喜愛威士忌的朋友如此描述,我意識到這些年來,自己也持續處於「局外人」的情狀寫照。雜誌編輯朋友,覺得我是文學圈的;寫小說的作家友人,則羨慕我在男性雜誌時的職位與生活。我不禁想著,熱愛威士忌許久的我,寫下這些冷門的威士忌語境,那些因酒而結識的專業飲者,會如何解讀這些文字書寫的訊源。
在一段尚未熟成的未來,是否會以這些訊源的概括集合體,標示我在威士忌世界的局外人身分,並且切入辨識?
局外人,這個詞彙有一層淡淡的孤單。
就像島嶼威士忌本質上也有一種走過零碎的哀傷。
說不定,我偏愛某些島嶼威士忌的原因,是因為她們理解與接受了自己「局外人」的身分。這樣的「局外人」,是可供辨識的敘事對象,也是一種值得以圖釘標記的座標,以及一個持續行走於城市、躲著觀看世界的模糊身影。
很巧的,局外人的內在,也易於分裂;而托本莫瑞這個蒸餾廠,也有過乾淨的分裂。
托本莫瑞,是現在蒸餾廠的名字,它曾經再一次關閉之後的復廠,以里爵(Ledaig)之名,運作酒體的誕生——當時,是以生產有泥煤特色的威士忌為主。之前的名字,之後的身分,在某一個時間點,也給了這座美麗多彩的避風港分裂的身世。名字與身世,一直都是我思索小說命題的重要關鍵之一。現在的托本莫瑞蒸餾廠,將沒有泥煤煙燻烘乾的威士忌,名為托本莫瑞;因應泥煤市場需要再次發展出來的泥煤款,則以酒廠的舊名「Ledaig」(里爵\或譯為萊迪哥)命名。
最初接觸到這個身體清楚分裂的單一麥芽威士忌,我突然懂了,托本莫瑞原來也是一瓶「局外人」。
這樣的身分,推到單一麥芽威士忌曾經的宿命,依然成立:在調和威士忌風潮期間,島嶼威士忌特立獨行的風味,多半成為調和威士忌的重要基酒,沒有太多自己。基酒任務讓島嶼區的單一麥芽威士忌,多半少量裝瓶出售。也因為少量,酒體風味更加異常挺立——不論是本質,或者與外部對比——進而走入非主流少數的小徑。這是風格乖僻者的宿命,也是冷門局外人的宿命。但局外人不總是局外人,在時間的流轉下,每一座島嶼蒸餾出來的局外人,在強烈的風土、環境的限制下,風格早一步就熟成了。在時間持續記錄著變化軌跡的同時,持續等待的,都是某一艘靠港的船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