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的精神是沒有浪費 邱長生
給李瑞珍送行的清晨,她那負重背影方遠,大黑熊(邱長生Ringucu,好茶青年會總會長)轉頭說:「要不要去追她?」大車驟下斜坡,開啟四輪驅動,在礫礫石灘的河床顛簸跳躍。遠方遭土石掩埋的電線桿只露出一截,如此駭人異常的路,教人噤聲,「這是風災過後,獵人開出來的。」
好茶青年會總會長邱長生
假如你是男人的話
邱長生20多歲時,便為「反瑪家水庫運動」回到部落。早年拍紀錄片也寫文章,八八風災後,只取了一套衣服便離開家的他,家當全失,數百捲毛片、照片、檔案也如部落裡的人半玩笑、多心傷地說:「統統被沖到太平洋裡去了。」想來數度遷村的好茶人,民族性被迫得堅強。雖曾一無所有,邱長生這兩年在家旁蓋了間木工坊,做木椅、櫥櫃、書櫥等家具營生。
他也是讓奧崴尼種了「心田」的後輩,「邱爸讓我更認識自己、增加我對族群的認同和守護的心。」邱長生在李瑞珍的口中,是「小時候光溜溜跟在後面玩兒的小胖孩」,在李瑞珍等修復山上古道的前十年,是邱長生等人負責修復,「老獵人教育我們說:假如你是男人的話,你走過的路,後面的人褲腳沾不到露水,石階也不搖晃。」那時他腳力好,常領登山客或學生上山,近年膝蓋因負重而磨損,修古道工作因而交棒。
入選是部落的機會
「1999年時,我參加政府舉辦的修護石板屋古蹟的案子,那案子篩選部落20位有意願在山上重建的人參加。」邱長生解釋,石板有公母之分,硬質、色黑為公,軟質、色白為母。過去魯凱族社會精神是分享、分擔、分勞、分憂,也因而才有蓋一棟石板屋、全村動員的景象。然而自從遷村、外來宗教及貨幣制度進到部落,傳統制度和信仰漸趨解體。他感嘆地說,人與人的互動已被資本主義所牽動,不若舊時的信任和倚賴。
「老人家不喜歡新好茶的選址,遷村前,他們曾抓起地上砂土跟政府說:這種土能建立部落嗎?水走過的地方,它還會再走回來。」八八風災後,新好茶滅村,可怖地印證耆老的說法。
對於古茶部安入列WMF守護名單,邱長生認為這是祖先留下來的珍寶被世界所認同,另一方面是對政府不夠重視的譴責。「我們自古以來在斜坡上生活,以往獵人的精神是沒有浪費,獵物生了蛆,他還是會用葉子包裹、加芋頭粉吃下,因為那是上天賜予的食物。」一如早年族人從屋頂小心卸下石板,就是為了有一天子孫會回來重建。「這次入選或許是部落的機會,讓政府去思考過往制定的法令,對我們的生活和重建是幫助?或是阻礙?」
父親的話 杜冬振與杜寒菘
「有肩膀、有責任感的魯凱族男人,一定想盡辦法擁有和建造一棟石板屋。它不只是石頭和木板而已,而是象徵『祖先的容顏』。」石板屋匠師杜冬振(Kuale Taugadhu)在2001年帶著兒子杜寒菘(Pacake Taugadhu)回到古茶部安,重建父親的石板屋,這是老兒子為已逝父親圓的夢,也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叮嚀。
原民會族群委員杜冬振
2001年自霧台鄉公所退休後,杜冬振(現任原住民族委員會族群委員)便帶著兒子杜寒菘回到古茶部安,重建父親的石板屋,從採集木梁開始至2005年竣工,特地舉辦「洗房子」儀式,當時約有60多人上山同慶,包括在這座石板屋出生長大的親族。
石板屋與真男人
重建石板屋是杜冬振數十年來的心願。1977年族人陸續遷至新好茶,許多人將石板屋的木梁拆下、搬到新好茶蓋房,「那時我也和父親一起拆,我知道他心裡非常不捨,因為這座石板屋是祖先留下來的,但為了成全遷村,父親強忍他的不捨。這件事我一直梗在心底,想著有一天能回到部落重建。」
現從事藝術創作的杜寒菘,回憶起第一次回古茶部安,是哭著走上去的,「長輩們是感動,我是累得掉眼淚。原來他們所謂的『家』那麼遠,要翻過那麼多的山。記得爸爸說能蓋起一棟石板屋,才是真男人、才有資格當家。重建過程非常辛苦,光是要找到堪用的木梁,已經翻過好幾座山頭。好幾次,我都想放棄回山下。」如今杜寒菘感念當時留住他的父親,因親身體驗及長年孺慕在老人家的故事裡,他的繪畫創作都是來自這些養分,他是扛著祖靈的筆畫畫的人。「那次落成,父親一輩的兄弟姊妹全站在家門口,述說對家的想念,大家都被那個畫面所感動、流淚不已。我相信這是父親的用心,帶我上山,讓我感受到這份感動。」
祖先的容顏
先前杜冬振以匠師身分受邀參與文資局會議,針對入列瀕危的後續做建言。以重建而言,石板、木梁採集和族人自主修繕,都會牽涉到國有林地和文資法的問題。他也在席間解說石板屋除了有形價值外,還有無形價值,「在魯凱族文化裡,有責任感的男人,一定想盡辦法擁有和建造一棟石板屋。如果是繼承自父親、祖父的石板屋,那麼它就是象徵『祖先的容顏』,必須盡力維護。另外,石板屋興建不可能獨力完成,是由族人換工,也因此營造部落的社會制度。」
杜冬振提及早年族人也向縣政府建議編列經常性維護經費,卻遲遲沒有下文,僅靠臨時補助款項,也無固定管理人員。再以技藝而言,石板屋技術原就是與生活結合,他認為不妨製造「常常回家」的機會,讓兒孫能從生活中學習,「我的家屋已經重建,我唯一的責任就是傳給孩子,吩咐他們代代相傳。如果他們能得到真傳,那我們大人當然感到欣慰!如果真的不幸……表示冷感,或許也就沒機會做傳承了。」
杜寒菘壁畫近作〈無言的抗議〉沉默的耆老和雲豹,
是對於觀光客不尊重部落文化、或隨意撿拾石板帶下山的行為提出警醒,
「石板是我們祖先用智慧一片片切割下來的,它就只屬於那地方。」
古茶部安的夢境 陳再輝
「我念高中時部落才遷到新好茶。多年來從舊好茶、新好茶,陸續遷到禮納里,但是所有的夢境都留在舊好茶。」好茶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陳再輝(Baru Galan)提及多次遷徙都只是暫居,回到原鄉的心一直都在,未來相關維護計畫需要有族人參與,不可過急,因它關乎流傳千百年的資產,要用非常細膩的心思對待它。
好茶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陳再輝
陳再輝提起住在舊部落的日子,蓋石板屋其實就像種田一樣,跟著大人在生活裡學習。那時部落裡長了5、6棵goffee樹,他們最愛摘goffee果子打彈弓,長大後才知道那原來是日本人種的咖啡樹,如今已長滿山間。「外人大多以為我們是要回到一個久遠的古蹟。對我們這一輩的人而言,離開舊好茶好像是昨天的事情。」
似遠還近的鄉愁
陳再輝的家屋是部落「接待家庭」之一,遷居禮納里之後,好茶人以類Airbnb方式接待遊客,此屋又名「好茶部落懷舊棧」,客廳牆面繪有水源地、紅櫸木風景,綿延成似遠還近的鄉愁。當年他任職好茶村遷建委員會會長,負責好茶遷村案,縱然該案後來為八八風災重建條例所取代,衍生至遷居禮納里的結果,多年來他有許多機會和叔伯們在一起,傾聽他們的心聲,「雖然住在山下,但他們的心都還在山上。我沒辦法把他們帶回去,於是用心靈療癒,蒐集平日聊天談到的故鄉地景,請妹夫林天仁畫在牆面上。」
當初聽到好茶舊社入選WMF「2016世界文物守護計畫」50處瀕危名單之一,陳再輝好幾天不成眠,在理解相關訊息後,提及其中有兩個意涵:「WMF此舉為好茶舊社提升國際知名度,是過去我們努力卻做不到的事情。然而更多是警告,亦即它正瀕臨滅亡,也是對政府的警告。自從被指定古蹟後20多年,除了一大堆研究報告之外,好像也沒什麼改變,多是部落自立自強。」
拒絕觀光操作
陳再輝解釋,除了「重現部落文化地景」正在進行中,他也將以鄉民代表身分提出計畫,將舊部落申請為「自然人文生態景觀保育區」,「我們的目標是回到舊好茶營造生活,它不只是古蹟,還是我們生活的地方,耕地、建地、墓地都還在。未來視訊醫療、遠距教學、網路事業越發展,對回到舊部落的人會更有幫助。」
消息發布後,包括他在內的數位族人受邀至縣府參加文化處會議,官方提出未來欲將屏東縣石板屋聚落共構成「石板屋文化廊道」,陳再輝則解釋部落裡目前著重維護原始樣貌,以不被除名為前提(瀕危名單即意味文化資產身分有被除名的可能)。「未來任何相關維護計畫,一定要有部落的聲音和參與。我們拒絕把觀光放在前面,而是把維護放在前頭,維護好了、弄美了,以總量管制方式,告訴外來的人如何進入舊部落欣賞。我認為整個計畫不能急,它關乎未來流傳千百年的資產,要用非常細膩的心思對待它。」
陳再輝青年時期攝於故鄉的石板屋。
瀕危的啟示 陳永龍
「台灣在談論文化資產議題,不應該故步自封。」師大公民教育與活動領導學系教授陳永龍自1989年以來便長期關注古茶部安、原住民文化再生與山野教育議題,也是2016世界文物守護計畫古茶部安一案資料提供者之一。對於此回古茶部安入選,他提出了兩種解讀。
師大公民教育與活動領導學系教授陳永龍
陳永龍與古茶部安的故事始於就讀台大建築城鄉所,他是個愛山的人,常在山區跑田野,那時聽說好茶部落存在打石板技術,便騎機車去一探究竟,自此頻繁往返古茶部安與新好茶,1992年完成碩論《社會空間變遷之研究:以魯凱族好茶社為個案》。
舊部落選址
「1990年代在本土化浪潮下,古茶部安即因石板屋群舊部落,成為國內外旅人和登山客的朝聖地。」陳永龍解釋古茶部安之所以吸引人,是因其特出的空間氛圍,讓人心有所感而駐足。
「古時部落選址,必考量基地安全。舊好茶矗立崖邊之上,易守難攻,且部落位於向陽面,氣候乾燥;第三、有別於稜線上的部落有取水不易的問題,舊好茶離水源地僅有5分鐘之隔;第四、鄰近石板採集地。部落裡最多曾有180戶以上、約1,000至1,200的人口居住。」古茶部安的先天條件良好,比起舊達來、老七佳等舊部落石板屋群規模更大,也比舊筏灣保有更多傳統形式的石板屋。「當年我在霧台鄉做田野,許多部落因早有公路開通,水泥、鐵皮等現代建材逐漸取代石板屋。古茶部安因交通不便,成為文化保存屏障。1977年遷村前,僅有派出所、教會、學校部分空間和一間家屋使用水泥建材與結構,其他石板屋依然保持原樣。從規模、完整性、族人持續居住狀態而言,古茶部安自然突出其文化資產保存的價值了。」
入選守護名單的兩種解讀
在與提報方台灣歷史資源經理學會的討論中,縱然World Monuments Watch是警醒意味濃厚的「守護瀕危」名單,陳永龍指出此舉重在「借力使力」,一來台灣在國際現勢不被承認為主權國家,參與國際事務屢遭杯葛,WMF並無會員國門檻,而是以文化資產案例為考量。二來在國際文資議題上,單一建築提報將越來越少,聚落型生活文化則日益被重視,「能代表台灣深層土地與文化意涵的,就是原住民。」
對於古茶部安入選,他提出兩種解讀:文化榮耀以及執政方的不足。古茶部安存在6百年血系和石板屋傳承,還是旅人和登山客生命洗禮之處,它不只屬於好茶部落、魯凱族和台灣,更具普世價值,是屬於全人類的文化資產。但在指定古蹟20多年來,官方並無具體行動。另外,「古茶部安是好茶人的祖居地,更應有保護家鄉的守護行動。希望能透過此機會,引入外界與國際資源協助重建。這個消息對台灣而言,應是正面的消息與啟示。」
早年做田調,別人常把陳永龍和奧崴尼.卡勒盛看做瘋子,頻往舊部落跑。他說古茶部安會黏人,「如同薩依德(Edward Said)《鄉關何處》所述,何謂家鄉?對土地有情感、心繫著的地方才是家鄉。一次次和這片土地接觸,情感冒芽、茁壯、生根,最後不是血緣問題了,而是生命和土地的連結。若不是這層連結,外人不會理解為何八八風災後,奧崴尼等人要那麼辛苦、堅持在懸崖邊上鑿出一條回家的路來(註3)。」
註3:奧崴尼‧卡勒盛《消失的國度》第17章至21章,對於尋找回家的路、探勘、斷崖施工及古道價值意義有詳細記述。
後記
古茶部安被WMF評為瀕危守護名單後,文資局與屏東縣文化處12月3日於台北特地召開記者說明會(註4)——看來這會兒官方、地方終於要動真格了。然而當官方再次強調,古茶部安石板屋早在2009年列入「台灣世界遺產潛力點」,這種以國際之勢走行銷之名,卻不願道破台灣不可能有任何文化資產入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系統,我們又為何執著於聽起來漂亮的名詞,而非正視現況?
古茶部安絕對是集結環境、殖民史、社會、文資議題的當代寫實案例,走在禮納里好茶社區裡,家家戶戶的街牌還是「古茶部安」街,那是多麼遙遠的鄉愁啊!
當李瑞珍走向隘寮南溪河床的背影遠去後,我深刻感受到再多的討論、會議、計畫,比起堅持回到滋歌樂那雙穩健的雙腳,我們終究是案牘的辦事者。若文化資產的價值還能容納一項的話,我認為這群執意回鄉的人,已經活出了古茶部安的價值。
註4:出席者包括文資局施國隆局長、屏東縣政府文化處吳錦發處長、霧台鄉杜正吉鄉長,以及陳再輝、奧崴尼.卡勒盛、柯光輝頭目、安貴頭目等部落代表。席中施國隆提及古茶部安於2011年7月登錄文化景觀,理應擬定保存修護計畫,但尚未進行。往後相關工作包括:擬定為期4年的第一期計畫(總計畫10年),以清整周邊環境為主;結合屏東縣石板屋聚落打造「石板屋廊道」;針對具有石板屋技藝的30位匠師(列冊者8位)進行傳承。往後修復古蹟若牽涉到建築師執照問題,將依文資法調整;木梁採集也將與林務局協調,而WMF組織也將於明年初派專人來台。